我们的文化何以自觉——“徐雷事件”的文化思考

　　北京体育大学武术学院教授 博士生导师 吕韶钧

　　最近网络上对武术界的“徐雷事件”炒得甚是热闹，一个是MMA狂人，一个是传统太极拳达人。两人通过网上的对骂，约好了进行一场似乎是无条件的搏杀对决，并且美其名曰在武术界打“假”，可谓轰轰烈烈。但细细品来，则越嚼越觉得不是滋味。何故？因为通常要打“假”，首先要明白何为“真”。如果只是把中国传统武术的“真”理解为“打”的话，那恐怕还没有真正理解到传统武术的真谛。因此，这个“假”打得似乎有点莫名其妙。我认为这件事件本身不仅为中国武术界敲响了警钟，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给整个中国文化界都提出了一个十分尖锐的问题。为何在当下的中国会出现这种文化现象？难道只是武术面临这样的尴尬和危机吗？当下的国人是如何看待中国传统文化的？又是如何认知、认同我们传统文化的？我们的文化又是如何自觉的？这些问题的提出，我认为绝不是无关紧要的清谈，它对于寻找我们自身文化立场和文化坐标的“回归”和“重塑”都具有战略意义的深层思考。

　　如何理解武术的本质？这个事件发生后，民众的视线大都聚焦在传统武术到底能不能“打”这个问题上，似乎对传统武术的技击性提出了质疑，因为结果已经出来了，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然而，不论是站在所谓“唯技击论”的立场上对传统武术的肆意讨伐，还是站在“民族主义”的立场上对文化遗产的盲目崇拜，争论双方其实都应该认真思考：武术到底是什么？是搏击术？是套路？是武舞？还是就是“打”？而我认为武术是一门学问，一种教育；也是一种文化，一种精神。它是一种“由身到心，以术及道”的追求，是“武道”。虽然武术源于原始的攻防格斗技能和军事武艺，但是在其漫长发展历程中，它已经超越了原始的搏杀，上升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追求，而这种追求恰恰体现了中国人的技击智慧。它所表达的不仅是人类格斗技能的经验积累，更是人类技击搏杀的理性回归。正如武术是体育，又高于体育。这也说明，它的本质已经不仅仅体现在“技击”上。正如“茶道”已经不把“饮水”作为其本质来追求一样，而是在整个茶艺的过程中去体悟一种人与自然的和谐。因此，从这个层面上理解，我认为“武术”是以“技击”为内容，通过武术中攻守进退等矛盾的“对立”求得“统一”的一种过程关照，是一种修为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才使得中国武术形成了风格各异的129个拳种，并且更加注重武德礼仪的规范要求。也就是说只有通过对“武术”的修为，才能体悟到“武道”的精髓，而这也正是习武者所追求的。当然武术是一个攻防格斗技术的集合体，它的表现形式也是多元的，无论它趋向于哪种表现形式，都有其存在的价值和道理，我们都要尊重。尤其是武术发展到太极拳应该是攻防格斗技术的一次飞跃，它不仅注重攻守的兼备，不丢不顶；而且还强调意气的配合，身心合一，是一种高层次的技击。可以说，太极拳之胜，在于知法，在于通理，在于达道。它一整套动作的演练，虚实开合，环环相扣；刚柔相济，动静相随，其中的阴阳之平衡，丝毫苟且不得，不要借口现代体育而暴殄天物。

　　因此，只强调了太极拳的技击，而忽略了它的平衡，至少是舍了本，逐了末，这又何苦来。因此，必须注意的是，在一种“情绪式民族主义”和“廉价式功利主义”的蛊惑之下，我们千万不要把太极拳引入“西方竞技体育思想”和自身“反传统主义”的怪圈之中。如果用这种立场来研究中国武术、理解太极拳，我不相信它会给我们带来什么特别鼓舞人心的结论。

　　我们知道一个民族文化的核心是本民族认同的文化价值观，以及与其相适应的文化自觉，这是一个文化系统构成的重要因子，更是一个民族文化信仰的重要坐标。对一个民族而言，文化坐标往往决定了该民族的精神信仰、价值判断、生活方式，以及生活态度。胡适先生曾经提出过一个问题：在现代化的过程中，何以日本能在明治维新之后，在短时期之内，获得成功。而中国则长时期地停滞不前？他认为：日本现代化的成功主要是在工业和军事上向西方学习了先进的科学技术，至于一般人的日常生活和信仰，改变是极为有限的。然而，中国的情形却与日本正好相反，在工业和军事上，中国的成绩实在乏善可陈，但一般人的生活和信仰，却因为与西方文化接触而有了实质的改变。而我认为这个“实质”性的改变，其实就是自我“文化坐标”的游离或遗失，可是在世界的文化交流中，一个失去自身“文化坐标”的民族是没有话语权和地位的。

　　从文化的层面来说，这次的“比武”也证明不了什么，而且其本身也与中国传统的文化思想相悖。可是现代中国人已经被西方文化侵染了，什么都想比比看，这是现代社会功利的结果，更是缺乏文化主体性的焦虑。

　　当然这样一个事件也许不会发生在日本，日本人从来就不会把相扑、合气道与其他的格斗项目相比较，因为两者的文化体系和追求不同，也就是说不同的文化坐标决定了不同的价值追求。现代中国的文化坐标已经游离了，国人的价值判断也完全趋于西方的思维模式了。因此，我认为回归文化坐标，重塑文化主体，是当前中国文化复兴的核心问题。

　　如何理解体育强国？体育作为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本应呈现出多元化的局面，因为体育是世界各民族共同创作的精神财富。可是随着当前西方奥林匹克文化的强势冲击，使得世界体育文化的格局被打破了，世界各民族的体育也都以能够进入奥运会为至高的荣耀。于是“锦标主义”、“金牌为上”的竞争文化成为体育运动的“铁律”，似乎只要是体育项目都应该按照奥林匹克的游戏规则来进行，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世界多元体育文化的“同质化”发展。而体育文化“同质化”发展的弊端，不仅会给全球体育文化生态造成严重的失衡，而且也会使得世界体育文化的多元性丧失，这对于人类体育文化来说也是极其可怕的，且损失巨大。总之，从当今世界体育文化竞争的角度来看，我认为它主要体现了以下几个方面的特征，即：竞技体育的竞争是体育文化竞争的核心；群众体育的竞争是体育文化竞争的关键；体育产业的竞争是体育文化竞争的焦点；而体育价值的竞争才是体育文化竞争的深层动因。正因为如此，中国要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体育强国，并且屹立于世界体育之林，不仅仅是运动成绩的问题；也不仅仅是本国体育事业蓬勃发展的问题；更为重要的核心问题是在世界体育舞台上有没有被世界体育人普遍认同并产生影响的体育思想、体育理念，以及全新的身体锻炼方式，这也是在世界体育界拥有广泛影响力或竞争力(强国地位)的关键所在。今天在全球化趋势不可阻挡的时代背景下，中国的体育发展要依赖于世界体育的发展，同样世界体育的发展更是离不开中国体育的发展。

　　总之，这次“徐雷事件”的发生，唤醒的应该不仅是武术界自身，更是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的一次回归和自觉，这或许是一件好事。因此，尽快适应新形势，并建立起全社会成员共同遵循的文化坐标、价值体系和行为准则，就成为当前我国推行文化复兴战略急需解决的紧迫任务。